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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布拉格外一日郊遊,要去哪裡?既然捷克號稱是城堡密度最高的歐洲國家,就來個城堡之旅好了,而且當然要選城堡中之王 Karlštejn,德文稱作 Karlstein,就是查理四世大帝建在布拉格外圍的城堡。這個城堡有別於其他所有捷克城堡甚至絕大多數歐洲城堡的獨一無二特色就是:它主要不是建來當貴族居所、或是保衛一個城市,而是建來保護皇家寶藏的。今天暫時先跳過銀色布拉格,跳上火車去西南方 30 公里的郊外,欣賞波希米亞的銀色山林與銀色古堡吧!


查理城堡 / Karlstein / Karlštejn

儘管布拉格市中心雪積了一晚,但在這個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到了早上已經融了很多,清晨的街道清潔車更早在第一班電車開通之前就把路面清了個乾淨。不過隨著火車緩緩駛出布拉格,眼前嵦嵦白雪的密度越來越高,到了鄉下小鎮 Karlštejn 就是個浪漫的白色小火車站。

我們在布拉格待了六天,當萊比錫早已經積雪積得很厚時,布拉格卻遲遲直到昨天晚上才開始下點雪,早上卻融得只剩薄薄一層,難道是要我們午夜起床跑出去看飄雪夜景嗎?不過位居河畔與山頭的 Karlštejn 小鎮裡,可是一片銀色大地,河面早已結冰,還泛著大霧,河岸那頭的聚落若隱若現。

溪谷裡一條小徑,是走上城堡的山路。昨天陰天在 Kutná Hora 不見小貓兩三隻,今天雪天居然觀光客都出籠了!而且看來也有很多是捷克人家庭帶著小朋友與小狗出來郊遊。上山小徑兩旁的民宅漸漸清楚,原來一家家都掛滿了招牌,很多民宿客棧與小酒館,甚至還有復古馬車送人一程。

這小地方沒多少戶人家,但是觀光產業密集,看來夏天會是很熱鬧的週末度假小村,儘管今日冬天一片凜冽,四散行走說笑的遊人仍讓寒風中帶著點溫暖的活力。這也正是個玩雪的好時節,也許一直還沒下雪的布拉格小朋友已經企盼已久了吧?才剛從雪地車站下車,忙不迭地與爸爸堆起大雪球,準備追出站給媽媽一臉冰涼的驚喜。

而小村的主角查理城堡 Karlštejn 在哪裡呢?走了好一陣子,左看右看不得要領,都沒找到她的身影,驀地裡抬頭一看,擦亮眼睛,其實查理城堡一直在我們面前,它是個天空之城!在雪天的雲霧繚繞間,捷克的國家寶藏就高懸天際,在宛若神話聖地般的天堂城堡,氣定神閒地看著地面上來自人界的朝聖者們。

別看這個凜冽的雪天,來城堡的遊客好多好多,居然我們要排導覽還排不到第一班,得要在城堡中庭和同班火車前來的這批旅客一起等待一個小時。原來雪天的查理城堡這麼熱門,而且這麼多遊客幾乎清一色都是歐洲面孔... 不是很多東亞背包客都來過這裡還寫過部落格文章分享嗎?今天亞洲背包客都跑哪去了?會不會是太冷了待在家裡呢,還是他們留在銀色布拉格賞雪?

Karlštejn 起造於 1348 年,就在查理四世皇帝選擇布拉格成為神聖羅馬帝國首都後一年,這是布拉格的第一個黃金時代。這時代的布拉格首屈一指的建築地標大作,就是布拉格城堡山上的聖維塔大教堂,由來自低地國 Arras 的建築師 Matthias 設計監造;而國家寶藏所在的這個捷克第一城堡 Karlštejn,據說同樣也出自 Matthias 的設計手筆。

可惜建築師不久就過世了,僅遺留下設計圖與基地上的初步基礎工程,這個位於地形崎嶇多變山巔上的古堡結構,是靠一位無名工程師基於原有設計現場彈性調整解決困難才完成的;而建築細部與室內裝修,則是由查理四世皇帝親自監工。經過 20 年的努力,山下都發展出了兩代的工人聚落了,才圓滿地在皇帝任期內完工開幕,這個小村也一直繁衍至今,成為剛剛我們在山下經過的觀光小村。

捷克的國家寶藏聖地就這樣完成了,裡面藏了查理四世加冕時新鑄好的波希米亞國王王冠、聖劍、聖茅、其他王室珍寶、以及高價值的聖徒遺骨「聖髑」。可惜這些國家聖器才入厝半個世紀左右,捷克就由帝國首都的黃金時期變成胡斯戰爭的黑暗時期,只好倉皇地把寶藏送到另一個也暗中支持捷克胡斯黨人的紐倫堡。戰爭結束,聖器們回家也住不到兩百年,又是下一次令捷克國破人亡的三十年戰爭,又只好送去布拉格避難... 即使如此高懸天空的城堡,仍然是繼承權戰爭中的兵家必爭之地,國家寶藏即使有城堡護著也總是睡不安枕。

終於輪到我們進場了。我們在布拉格已跟著導覽參觀過了市民會館、國家劇院、聖維塔教堂這幾個象徵民族榮耀的國家級景點,可惜相對前面這幾個導覽經驗來說,Karlštejn 這個國家級城堡導覽起來令人相當失望,明明城堡裡有很多很多廳要一站一站看,卻不把一個八十人導覽團分成至少兩三團,而要讓八十人一直跟著同一個導覽員一次次穿過窄門與窄小樓梯移動到下一間,這樣不但在每間小廳裡都擠到喘不過氣、後面的人都很難聽到導覽內容、而且移動速度非常緩慢,使得在每間展間看都沒看清楚就走了... 我相信 Karlštejn 絕對是捷克甚至神聖羅馬帝國中一等一的文化遺產,但來朝聖的人們卻無法在這裡靜心觀賞深度思考。

導覽接近尾聲,還是趕快脫團出來透透氣吧,還是出來逛城垛舒服又開心,而且與其在城堡裡匆匆瞥過一堆看也沒看清楚的華麗裝飾、聽一大堆來不及消化的故事,還不如來漫步白色城垛間,這才是我們從小就著迷的城堡印象呀。

透過城垛看遠方,這是戰爭時守護國家寶藏的衛隊們觀察來犯敵軍的視野,春天夏天時想必是一片充滿綠意的山巒起伏,冬天則是在蒼勁枯枝間,峰峰相連、嵦嵦白雪下的銀色波西米亞森林!

看著顆顆凸起的女牆無限延伸,一條條城垛來回交錯,真不知這城堡圍了多少層防線,就算犧牲了山腳下的村落還是要保住城堡,敵軍打進城堡的一層還可以再守下一層...「城堡」就是這樣一個廣袤森林中的孤絕高山,靠一道又一道的重重城垛關卡,將珍寶藏在寶庫寶櫃的一道道大鎖。

對,提到「鎖」,就要把「城堡」放在德文的語境下談,才更能閱讀城堡傳遞的隱喻訊息。城堡 Schloss 就是動詞「關閉」schließen 在許多不同人稱下的過去式,geschlossen 則是過去分詞更兼形容詞「關起來的」,verschlossen 則是「上了鎖的」,Schleuse & Schlüssel 則分別是「鎖」與「鑰」。

城堡,就是一個重重深鎖的重地,裡面藏著什麼美好事物,我們看了好羨慕好想接近,但一道道關卡總是一次次把你拒於千里之外,好不容易開了一鎖過了一關,還有下一個鎖下一層關在那邊輕蔑地等著你來碰壁... 就這樣一層層地消磨你的志氣與信心,而你引頸企盼的美好仍然連邊都摸不上。

用德文來解讀城堡,就要來閱讀布拉格德文作家卡夫卡 Franz Kafka 的大作《城堡》Das Schloss。今天參觀完城堡還有半個下午,就來延續這個乍現的心得,回到布拉格的卡夫卡博物館來看隱喻中的城堡之旅吧。看過了捷克民族榮耀的莉布榭公主瓦茨拉夫好國王與查理四世皇帝、藝文界的德弗乍克史麥塔納莫札特與慕夏、人文與科學界的揚胡斯克卜勒以及一眾波西米亞建築師... 一眾赫赫有名的捷克歷史人物中最令我仰慕的,還是非卡夫卡莫屬。


卡夫卡博物館 / Franz Kafka Museum

火車回到布拉格,三點出頭天色尚白,只可惜,銀色布拉格的雪已經融光了,熱鬧的景點如舊城廣場和城堡區,只剩地上一片彷若下過雨般的積水,只好期待剩下幾天,看看會不會有下得更持久的雪,而且最好下在白天。

走過大橋來到對岸,今天最後一個行程是去看對岸河畔、查理大橋橋邊的卡夫卡博物館。我讀過卡夫卡的著作其實也不多,讀《變形記》時年紀尚小,對這種魔幻寫實充滿象徵語言的拐彎抹角作品有看沒懂;長大讀起《審判》來只覺熱血沸騰不禁大聲控訴不公不義;直到工作一陣子稍有點苦澀的現實歷練後,讀起《城堡》這個緩慢低調冷靜平板的故事,才為這種平凡中撲天蓋地、無孔不入、卻漫不在乎的墮落與無奈而,感到窒息。

卡夫卡博物館的展出方式,經過非常精心的設計,不像一般照本宣科的文學家博物館總是佈置個作家的生活起居空間、展出些作家手稿、作家與情人家人朋友敵人的書信、各本著作的出版封面與插畫這些平面展出就好了,還要訪客以更另類的想像與更深的探索,試著多了解卡夫卡一點。

因此,卡夫卡各長短篇小說裡意義混沌未明死後也無定論的意象,就被腦子很複雜的裝置藝術家精心設計了各種影像與觀看的方法,許多簡單空靈得很奇怪,但只要給予一點點卡夫卡作品的提示,讓讀過的讀者回想一下書裡的情節或意象,一種意在言外的聯想油然而生,而且我猜每個人想的恐怕都不一樣,也沒有正確答案,畢竟連卡夫卡的各篇作品有什麼主旨都沒有正確答案了。

卡夫卡的誕生不是憑空的,如果我們認為慕夏和史麥塔納有天縱英才發展出了如此獨特而具渲染力的藝術形式,並且源源不絕地在短短一生中創作出數量驚人的作品,那麼必須要說:卡夫卡與其說是天縱英才,還不如說是個苦澀少年,他的創作結晶是靠著布拉格的時空脈絡以及他自己的生活背景而激發出來、甚至擠壓出來的。

19/20 世紀之交的布拉格,儘管這時最高調的是包括慕夏在內的捷克愛國主義者,但這個奧匈帝國第三大城其實還更複雜,就像奧地利這個東方帝國數百年以來一樣複雜。奧地利在 19 世紀中德國統一時為什麼輸給了普魯士而沒能站出來領導「大德意志」呢?就是因為這個帝國太不純粹了,儘管官方語言是德語,實際上卻是多元文化。奧地利每征服或收服一個國家或地方,往往給予很高的自治權並容許當地人保留自己的語言文化,只要在操作性的政治貿易上能用德語溝通合作即可。布拉格,就是這樣一個充滿多樣文化與衝突的城市,城裡至少有三個主要社群:奧地利來的德語菁英社群、在地的捷克語社群、以及誰都不愛的猶太人。

卡夫卡身處的猶太人社群,一直都是被整個歐洲歧視並且壓抑的。布拉格猶太區已經算是包容力比較強的地方了,有來自東方與西方的猶太社群在這裡在不平等的條件下聚居了幾百年。他們一直過著隔離於布拉格社會的生活,直到奧地利皇帝 Franz I 頒佈了各種平等法令後,才於 18 世紀末逐漸開始建立他們的生存、工作、教育等權利,猶太人也才逐漸學習德語並加入布拉格社會生活。當然,幾百年來的歧視仍然根深蒂固,卡夫卡生在19世紀末,身為一個有家有業有學問講德語的猶太人,卻仍然面對著整個社會排山倒海而來的結構性壓迫,這就是他一切創作的背景。

除此以外,他的商人父親對他的期許也是一頂沈重的帽子,使他乖乖地讀完了法律拿到了執照,做過保險業務員也做過勞工安全部門。這樣的工作也不全是行屍走肉,因為接觸勞工安全事務也讓他看見了很具體的工業革命與現代化的苦果:傳統的人性如何慢慢消失,非人的機構、規章與官僚系統無情地掌控人的每日生活、無情地漠視人的悲苦與無奈。

卡夫卡過著雙面的生活,白天好好做猶太中產階級的法律工作,晚上衝回家忘情寫作;他是發表了不少短篇,不過真正令我們印象深刻的長篇如《城堡》與《審判》,與其說是要向世界發表出來,不如說只是在具體化他所感受到的壓迫、不安與絕望,自己寫給自己看,在黑夜為白天受到異化的自己找到一個宣洩的出口。

與其他布拉格出名的藝術家不同,卡夫卡從不是自信滿滿地、穩健地尋找新方向,也從不像慕夏與史麥塔納等人一樣用藝術追求清楚不過的真理,反而他是孤苦、不安、絕望地發掘這個表面上進步的世界中的黑暗面。不論是審判還是城堡,卡夫卡控訴結構性壓迫與官僚系統的主題都延續到了日後的存在主義、甚至一直延續至今,而且走到那裏都切題(譬如 2009 這年很紅的台片《不能沒有你》,其實也不過是在重複完全一樣的主題)。

這才是我真正珍視的布拉格,當大多藝文圈人一頭熱地投身民族主義時,這個環境還孕育了卡夫卡這種人,能夠遠遠站在別人之前,在一片樂觀的時代下對隱隱的不安抱持懷疑,早就超脫了充滿華麗大敘事的民族解放,而看見底下更深層更難以解決的社會困境,更向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看見人生處境的衝突糾結。

明天就要去仔細逛猶太區了,突然間讓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猶太區孕育了卡夫卡?是什麼樣的猶太區組成了布拉格這個多元而衝突的城市呢?

第三度回到公寓樓下的餐廳吃晚餐喝啤酒了,這裡總是給種類與份量都特別多的蔬菜當配菜,讓每次吃捷克料理都對重肉味感到負擔的我們吃得清爽又開心。冷颼颼的年尾夜晚,就別待在市中心吃觀光區餐廳了,省得還要在寒風中等電車大老遠跑回來,還是自家公寓樓下寫寫明信片與日記,親切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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