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旅行終於乘著火車，從利物浦向北進入蘇格蘭！過去我們就曾經計畫很多次蘇格蘭，有一年春天想從比利時飛來，因為假被砍而失敗了；另一年春天想從德國飛來，假又被砍又失敗了；半年前的新年假期想從倫敦搭車來，大雪災班車取消又失敗了... 越是失敗，我們越是執迷地想來蘇格蘭，也對這裡越是充滿美麗的幻想，幻想著愛丁堡的前衛藝術景觀，幻想著道地的蘇格蘭裙與風笛，幻想著格拉斯哥的新藝術與麥金塔，幻想著徜徉高地的蒼涼寂寥。
旅人可以有各式各樣的身體，可以輕鬆享受風景美食、可以帶著相機到處獵奇、可以深入當地風土民情、可以知性筆記閱讀文化。蘇格蘭，我相信要這其中任何一種都可以，不過這回在多年的「蘇格蘭執迷」下，不知不覺間我們的身體變成了多愁善感，我們過去熟悉的各種享受旅遊的身體模式都亂了，反而在蘇格蘭地景的多樣面貌交錯之間，變得非常情緒化！有焦慮、有鬱悶、有暴躁、甚至有熱戰與冷戰；但也有苦盡甘來、有珍惜與感恩、有頓悟、也有如天降甘霖的狂喜。
愛丁堡 Edinburgh－ 悲歡喜怒大舞台
來愛丁堡，大家都跟我們說要趁夏天軍樂節來，也許太多人說了反而令我有反感，明明很喜歡蘇格蘭風笛隊，卻硬是不想看 Edinburgh Tattoo。我們兩人還是要夏天來，但我們要來看的是藝穗節，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好吧，事隔兩年後回想起來，這多多少少有一種「文青」的倔將與矜持：總覺得去看 Tattoo 的都是觀光客和老人小孩，有活力有品味的年輕人，要去看藝穗節然後掉掉書袋、談文弄藝，這才酷呀！
在這個大熱門期間來愛丁堡，訂不到市中心旅館，只能去東北方的 Leith 港邊。這就是蘇格蘭音樂劇與今年上映的電影《愛在陽光燦爛時》Sunshine on Leith 之場景，雖然每天去愛丁堡都要搭公車還要趕末班車，交通不是那麼方便，不過這裡很有住宅區的幽靜閑適，很有當地生活的日常美感，沒有擁擠的人潮，餐廳也是平價好吃又親切，走去海邊有個小碼頭、有老倉庫海鮮餐廳、可以參觀港邊大船逛購物中心... 應有盡有！
Leith 當然沒有愛丁堡的深厚歷史風貌，但有 19 世紀後現代化的明亮寬敞與優雅，也有多采多姿的完整生活與娛樂，卻沒有愛丁堡街上人擠人的煩躁。如果下回我們不當觀光客，而是要來蘇格蘭 long stay 居遊寫作，看來 Leith 是好地方！唯一的缺點是：Sunshine on Leith？這電影片名是騙人的吧，幾天待下來根本沒有什麼陽光呀。
住在 Leith 的民宿型旅館，主人是一個看起來有點 Gay 的頭髮花白蘇格蘭叔叔，當然隨便說他 Gay 未必公允也未必尊重，不過我對 Gay 的刻板印象就是溫柔、體貼、細緻、愛乾淨、穿著優雅，而這位蘇格蘭叔叔有這一切我喜愛的特質，也往往開很細微很促狹的甜膩小玩笑，然後半掩著嘴靦腆地咯咯一笑。無論如何，他讓我們每天早上心情都很好，很開心，不管前一晚在城裡的經驗是否愉快，他都讓我們在旅館裡充分得到身心修養，神清氣爽重新出發。
第一站當然是直衝老市中心的藝穗節票亭。每一次我們的藝術節之旅，都是從這個「中心」開始。亞維農的藝術節中心有大樹中庭與帳棚，牆上貼滿昨晚演出照片與昨夜才熬夜寫出的劇評，熱騰騰地；薩爾茲堡的藝術節中心有豪宅大廳，還有五花八門的上流社會阿爾卑斯民族服裝大展演；柏林影展大廳有型男美女大排長龍的售票亭，還有周邊旅館的導演明星像路人般川流不息。愛丁堡呢？這個售票中心小小一個，很擁擠，少數幾個票口忙到翻天，堆得像小山般的演出團體小傳單小卡片，沒人有餘裕整理發放，就任我們自己隨便取用。
藝穗節票亭就這麼一丁點，事實上愛丁堡藝穗節所有的官方設施都只是一小間店面，路上的毛衣店與紀念品店都還比它們大呢… 表面上這樣很遜，但反而讓我們很樂：這麼邊緣小巧，才是藝「穗」節呀，就是要有點隨便、有點失序、甚至有點混亂。的確，幹嘛期待這裡有個大權一把抓的藝術中心？還不如直接上街，皇家哩大道 Royal Mile 上可是從早到晚一路熱鬧地馬不停蹄！
皇家哩大道，的確是藝穗節期間的第一景點，在這裡街頭巷尾眾聲喧嘩，不論你是孤零零的一人一箱、是相依為命的相聲二重唱、還是三五同伴一起搞劇團、或是窮哈哈的劇團小聯盟你幫我打歌我幫你發傳單，大家都很努力，努力地使出渾身解數，努力地呈現自己容光煥發的笑臉、努力地揮舞自己劇力萬鈞的肢體、努力發揮三寸不爛之舌死拖活拉也要把我們拉進今晚的演出。
我們喜歡這些人，遠遠勝過我們喜歡亞維農的名演員、薩爾茲堡的音樂家或是柏林的明星導演們；他們的一張張年輕面孔，和我們如此相似如此熟悉；他們仍胼手胝足滿懷樂觀，不惜苦哈哈的粗茶淡飯也要堅持揮灑自我。已經習於穿西裝坐辦公室的我們，兩顆潛隱已久的年輕活力心情，漸漸跟著被炒熱了，悄悄驛動起來。
轉個彎下坡愛丁堡谷地中央，蘇格蘭國家藝廊前面的平台廣場 The Mound，是藝穗節期間第二精采的景點，甚至一個常設的正方形舞台，就讓眾聲喧嘩的年輕活力從夏日藝穗節延伸到一整年。這也是《愛在陽光燦爛時》Sunshine on Leith 的最後大合唱場景，電影就讓人看得熱血沸騰，何況是親眼站在這裡看著一團團在台上台下尬舞爭取掌聲？我們還沒開始逛愛丁堡的任何景點，光是逛這兩個最年輕活力的戶外舞台，很快就把我們心底某個開關打開了。我們的旅遊從來都是清淡宜人，從來沒有情緒化地投入任何旅程，甚至從來沒有這樣情緒化地投入一個藝術節；我們向來非常冷靜地聽古典音樂看現代舞，或是以冷靜駕馭激情欣賞搖滾樂與歌劇，甚至在亞維農藝術節也能保持「有節制的醉」，從來不曾這樣毫無保留地全心投入，好期待好渴望看到一場場演出。兩顆驛動的心，已經在八月寒風中熱血沸騰不吐不快，變成躁動的心。
要滿足驛動的慾望，平復躁動的心緒，就來認真看看一個個街頭藝術家，認真安排時間選擇劇目，然後認真規劃去買票吧。這回，我們在藝穗節的最後五天來待滿三天，最後總共看了三場，其中一場事先在票亭順利買了票，另外兩場則隨機，當天看了誰在街頭演得好令我們看對眼了，就去現場買誰的票。
第一天下午，第一個劇場，是城堡後方的 Traverse Theatre，算是個全年營運有成的正規劇場，雖然要繞過城堡走到沒什麼人的非觀光區，有點難找，但是這裡很有趣，有讓我們覺得見識到愛丁堡的正規舞台與劇場專業，與正規的大製作戲劇，還有劇場酒吧裡或認真討論、或專心研讀、或皮笑肉不笑做筆記的 theatre goers。當然這些 theatre goers 也有些像我們這樣的年輕國際觀光客，有人看起來對劇場很嫻熟，也有人看起來只是來嘗嘗新鮮見識一下。劇場嘛，這是很自由的地方，和我在歐陸向來熟悉的古典音樂與芭蕾歌劇舞台一點也不同，任何觀眾不管是久聞其名也好、是看見評論慕名而來也好、或是從沒聽過這團要來這裡隨便押個寶、還是過去對它嗤之以鼻要來這裡嘲笑他也好，通通都歡迎。第一天，好的開始，我們對愛丁堡的劇場期待得到了一點小滿足，卻養起更大胃口與更多期待。
第二天下午，第二個劇場是小型劇場群，在老城東邊的老倉庫建築群 Pleasance 33，一個中庭簡直就是論斤秤兩叫賣的劇場市集。比起昨天的 Traverse Theatre 正規劇場，這裡才更有藝穗節的氣氛，因為這裡的演出才是邊緣、小成本、小舞台，甚至演員要兼製作群，在台上要互相當燈光聲控，白天則要一群群輪流搬道具出去賣藝拉票！這比我向來熟稔的正規劇場實在差太多，非常克難，但也少包袱、很彈性、很直接而生猛有力。近來這小劇場群才逛一圈，就像平常逛二手市集挖寶一般，這次是挖表演藝術的寶，處處充滿驚喜，令人興奮。
只是，臨時來到這裡要買票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們看到喜歡的、迷人的劇，也有很多別人會喜歡。而我們自己對一齣劇喜不喜歡，往往不在計畫之中，不像安排旅程還可以先訂旅館找 hot deal 先搶 advance 火車票，而只能像逛市集一樣看到了、感覺對了，就莫名地好想好想要。在這個自由的藝術景觀中，我們被感染了，我們開始厭惡自己過去周詳計畫精準執行的有效率旅人身體，開始期待街頭巷尾不經意的邂逅與悸動。這不容易，因為這樣的隨性期待很難強求，你今天才喜歡的東西可能接下來都沒有機會看到；藝穗節的最後幾天有些劇目不受歡迎就提早結束，有些劇目大受好評則一票難求；你能去現場賭賭看這一場拿不拿得到 last minute ticket，就會失去賭同時間另一場的機會，賭輸了就是兩頭空；而一整天在各個劇場間跑來跑去，是個更大的豪賭，你可能賭掉了一整天都沒看到一場戲，還浪費了一整天看不到任何景點。我們又想隨性邂逅追隨感覺，又為隨性所造成的不確定患得患失，開始焦慮，卻只能打起笑容強作鎮定。
第二天晚上，第三個劇場，在城南高處大學區的 George Square 廣場邊，經由 George IV Bridge 大道前往時，還會先路過大象咖啡館！附近餐廳很多，但找到空位吃個 pre-theatre dinner 好困難，不巧愛丁堡已經下了兩天的毛毛雨突然轉為傾盆大雨。下著大雨又肚子餓的愛丁堡，儘管在最溫暖的仲夏傍晚，卻又濕又冷又充滿挫折，想進大象咖啡廳是天方夜譚，連一般咖啡廳和酒吧都一位難求；平價餐廳大排長龍，高價餐廳捨不得進去；外面下著傾盆大雨，想找塊地方坐下來都找不到，想停下來翻翻地圖找個地方去，後方撐傘的匆忙路人還催促你不要停下來擋路…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次次考驗我們身為旅人能不能面對一切困厄都甘之如飴。很遺憾，我倆失守了，從焦慮進化為暴躁，五年的一起自助旅行經驗中，第一次大吵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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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時進劇場，可以是災難，也可以是解圍。本來以為在這樣氣急敗壞的壞心情下什麼都看不下去，但有時僵持在一個情緒中走不出來時，就是要來點外界刺激，來點超乎想像的現象與概念呈現在眼前，帶自己跳出一直僵持在意的那個死胡同。這場戲，是個單人演員與投影動畫的互動劇，動畫裡的替身動作、小動物、移動的城市場景，都要這個單人演員精準配合，造成令人拍案叫絕的互動搭配。這演出其實很技術性，未必有什麼深度，甚至恐怕未必是什麼創新，不過在這裡就令我們眼睛一亮，不知不覺跟著它的簡單趣味跑，剛才在意這個在意那個吵來吵去又找不到出口的燥鬱，不知不覺消失於無形。
黑夜，劇終散場，儘管周遭仍然是一群群躁動的青少年與 theatre goers 人手一杯啤酒，但雨停了、天清了，街道不那麼擁擠，餐廳的空位也清了出來。我們趁機會去「大象咖啡館」The Elephant House 這個哈利波特迷的朝聖地，儘管我們向來對哈利波特也沒多大感覺，但這時能進一個令人歡樂的典型觀光景點，至少吃點今晚沒能吃到的食物，很重要，不只填填可憐的肚子，也要心平氣和地互相說個道歉，讓這失序的夜晚重回理解與體諒，終歸平靜，手牽著手回家去。
第三天，最後一天，一覺醒來，我們很有默契地沒有安排參加任何劇場演出。經過昨天傍晚的一場心靈風暴，老實說我們有點累了。愛丁堡自己就是個大舞台，吸引了我們解放、投入，開啟我們身體敏感的開關，最後甚至自己也入了戲，幾乎不可自拔。能夠在愛丁堡體驗一下這些喜怒哀樂，不是壞事，只是這也就夠了，換換口味吧。最後一天，稍微逛了逛這岸的 Royal Mile 皇家哩大道與對岸的 Prince Street 王子街，不特別逛什麼，只是跟隨著人流放空亂走，重新撿回我們過去駕輕就熟的旅人韻律感。
體驗了兩天高潮迭起的文青劇場生活，對絢爛璀璨的期待終歸平靜，心血來潮，放鬆一下，再來當個普通觀光客吧，又有什麼不好呢？來瞧瞧遠比藝穗節熱門的 Edinburgh Tattoo 軍樂節還有沒有票，真沒想到，很幸運地，當天去買票竟然還是有票！而且還是地面第一排輪椅席！原來地面一整圈都是輪椅保留席，一直保留到演出當天若還沒售完（售票小姐說：幾乎從來沒有售完），就開始釋出給一般觀眾。於是我們幸運地，在愛丁堡的最後一晚軍樂節，在寬敞的地面層「包廂」，要坐就坐要站就站，想走來走去換角度都沒關係，近距離看完了整場軍樂節 － 是很精采很逗趣，不過我們純粹想看帥氣的蘇格蘭風笛隊而已啦！
最後一晚，軍樂節與煙火結束也十一點了，一個大排長龍的散場人潮更是遲遲無法散去。我們晚上還要搭 23:30 的最後一班公車回到 Leith 呀！趕不趕得回去市中心的站牌呢？搭不上車怎麼辦？難道要露宿街頭嗎？路上這麼危險呀… 好似曾相識的糾結，左也不對又也不對，和昨晚那場大雨中的爭吵不是一模一樣嗎？沒關係，昨晚的激烈考驗換來了我倆痛定思痛的頓悟，已經可以百毒不侵地淡定：擔心什麼？搭不到車，就搭計程車呀，回到 Leith 頂多花個十幾二十歐，這點小錢又算什麼？的確，如果花錢去任何景點吃任何餐廳都是買個旅遊的好經驗，那何必在意花錢搭個順暢交通、買個安穩的好心情？
蘇格蘭的第一站，眾聲喧嘩的愛丁堡年輕大舞台，我倆也粉墨登場上演了茶壺小風暴。愛丁堡連續三天的陰雨綿綿，就是我們在蘇格蘭洗的第一場熱水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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