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 Advance 火車票是要從愛丁堡出發的,給我們一個充足的理由回來這裡度過蘇格蘭的最後一天。十天前,我們在這裡留下了對蘇格蘭灰暗慘澹的第一印象;經過了有笑有淚的十天後,重拾了靈感與熱情,神圓氣足,最後一個句點還是要畫在愛丁堡。
再次來到皇家哩大道,一時天旋地轉覺得來到了另一個不認識的城市!地面一樣溼漉漉地,兩旁的共用住宅高樓 Tenements 一樣保持灰黑色,但街上一個藝人都沒有、一張廣告都沒有、藝穗節期間熱鬧混亂的街道落滿了垃圾與海報廢紙,藝穗節後的愛丁堡市中心居然可以如此乾淨。藝穗節曲終人散了,愛丁堡還是在常態的旅遊旺季中,好旅館雖然還是一樣難訂,但一間市中心克難的青年旅館雙人房,還是找得到。
清晨又是早起健行的好時機,至少前天在格拉斯哥就是這樣,睡眼惺忪很快就在微微涼意中神清氣爽,透過漸漸散去的晨霧看看街景,等待屋頂天際被照到第一線曙光。看來這招屢試不爽,早起的街景真的莫名其妙地更漂亮。皇家哩大道西端是高丘城堡,早上睡眼惺忪準備熱身的我們,當然選輕鬆的東方走下坡,居然皇家哩大道就這麼紮紮實實地幾乎橫貫整個愛丁堡老城,這一路到底還能走多遠?
這一路可以走到 Holyrood Palace,昨日修道院,今日貨真價實的皇家宮殿,鎖住皇家哩大道底端這個與城堡遙遙相望的象徵位置。不過今日真正佔據象徵地位的是蘇格蘭國會大廈,這棟每個立委辦公室像自給自足小膠囊一樣有機生長的 21 世紀蘇格蘭最前衛建築,十年前就在雜誌上看到過,居然是我對愛丁堡的第一印象,比什麼軍樂節藝穗節或愛丁堡城堡都早很多。早上起床,就是要一鼓作氣,踏過長長的芒草揮汗如雨衝上 Arthur's Seat 亞瑟王座山丘,One Day 男女主角一夜情後就是來這兒清爽一下。
從 Arthur's Seat 就一目了然,愛丁堡是三個制高點圍起來的,西方有愛丁堡城堡,東方除了 Arthur's Seat 外還有個 Calton Hill 卡爾頓山丘。登高看日出,誰能不愛愛丁堡?姑不論它的傳統歷史與古蹟,就算它是像格拉斯哥一樣粗率的煙囪倉庫工業城,這樣向心的谷地地形給人各種角度欣賞陽光下的城市面貌,就是倉庫也要一樣迷人呀!一個禮拜前愛丁堡連待三天,居然讓我們悲喜交集地糾結在藝穗節當中患得患失,也許是藝穗節太吵鬧,也許是那三天天氣太差雨下太久,我們居然硬生生地忽略了愛丁堡本有的純粹美麗,不只是建築更是地景,不只是歷史更是地理。
終於學會享受愛丁堡,也終於有豔陽迎接我們,卻只剩下最後一天。好,最後一天很明確,就以這三個制高點為目標,吃完早餐直接上愛丁堡城堡。城堡當然有蘇格蘭與英國的皇家歷史,不過一間間認真走過後,留下印象最多的仍是一大堆專業軍團博物館內的軍事史,這城堡不像是哪一個皇族或民族的驕傲,而像是蘇格蘭軍團與大兵的驕傲;城堡裡最肅穆的景點不是禮拜堂不是王居,而是蘇格蘭士兵的英靈殿。
這一年在英國看過許多戲劇,看得最熱血沸騰的就是音樂劇 Sunshine on Leith 與舞台劇 Black Watch,兩個都以蘇格蘭大兵的命運、陰影與成長為主題,我們甚至一度快要把蘇格蘭和蘇格蘭軍隊畫上等號了。買票進城堡,參觀是其次,觀景才是真正重點,從河谷大橋到老市中心與東方卡爾頓山丘,盡收眼底。轉眼的蔚藍海岸是我們懷念的 Leith 港邊,今天終於如音樂劇名般「陽光灑在 Leith」,可惜我們無暇重返,只好有緣下回再見。
從城堡下山谷,沿著皇家哩大道,來走點不同的道路吧。臨著火車站旁的河谷綠意,愛丁堡老城就是一個山頭甚至山崖,從皇家哩大道岔出走下去是一條條陡峭的階梯捷徑,而沒有樓梯的地方呢?就是神祕的 closes,愛丁堡獨一無二的社區建築形式,只發生在愛丁堡這種地形脈絡下,在其他幾乎所有歐洲城市都沒有出現過。
當地觀光業推得最用力的是鬼屋行程 Mary King's Close,瑪麗小妹的山坡貧民社區 close,擠來住的窮人朋友越來越多,違章建築越蓋越擠、越堆越高,慢慢連天日都不見了… 最後臨門一腳是城裡有權有勢的上層階級,對現地複雜的違建聚落看也不看直接加蓋大宅邸,瑪麗小妹與一眾城市溝鼠們,正式墮入愛丁堡的地下社會迷宮裡。我不喜歡嚇人的鬼故事與鬼屋觀光,但這種由鬼看人生百態、由小見大看悲慘世界的鬼屋行程,往往比認真嚴肅的古蹟導覽還要深植人心。
第三個山頭,卡爾頓山丘 Calton Hill,19 世紀初愛丁堡「北方雅典」時代蘇格蘭文藝復興的雄心壯志大計畫,該蓋成個雅典 Pantheon 姊妹大神廟,可惜資金不夠,才蓋了一點點就變成蘇格蘭蚊子館,倒是歪打正著地,只蓋了零星幾個小圓亭小柱廊的 Calton Hill,頗有英式風景如畫遺跡保存的風味,只是遺跡保存是放著不管任其衰敗的減法、而 Calton Hill 是蓋到一半停工的加法罷了。蚊子館,在開發失敗後數十年間曾經是臭名遠播的「愛丁堡之恥」甚至「蘇格蘭之恥」,如今,哪個來愛丁堡的遊人不想上來踏踏青、吹吹風呢?
還有一段學界與觀光界尚未確認、正在研究討論中的黑歷史,由我認識的一位蘇格蘭博士生小妹密集調查中:卡爾頓山丘,可能是愛丁堡 19-20 世紀之交的同志天堂!藝文界的風流才子們如王爾德等,談文弄藝吟詩作對,往往乘著醉意就上這裡來找同性伴侶,反正 Calton Hill 是那時代的蚊子館,就像 1970s 的紐約蘇活倉庫或 1990s 的東柏林工業廢地一樣,所有在城裡要囿於道德枷鎖面對千夫所指的禁忌慾望,都可以來這裡盡情抒發。
從三個制高點上看愛丁堡,會覺得它是群山環繞的向心城市,高低起落的山坡建築聚落圍向中心河谷低地。但把時間拉回過去,愛丁堡更像是河谷兩岸的兩個線性城市,南方是一條皇家哩向兩側展開在城堡與宮殿終結,北方是一條王子街向山坡上無限蔓延喬治亞新城。王子街,不論藝穗節期間還是藝穗節之後,都是熱鬧的商業大街,光從 Calton Hill 下山遠看街底一大群雙層巴士,突然聞到點倫敦牛津街車水馬龍的味道。不過比起兩面商店百貨的牛津街,愛丁堡王子街只有一面血拼的歡娛還猶有過之,因為另一面有谷地城堡的老城勝景,讓百貨商家心悅誠服地拉起大窗簾迎接綠意。
17 世紀前的南岸老城,與 18 世紀後的北岸新城,該怎麼連接在一起呢?一般歐洲城市當然就是蓋橋,古典時期只蓋一兩座、工業時期頂多就蓋個七八座,愛丁堡可不這麼小器,大手筆以 19 世紀填出的河谷新生地 The Mound 連接南北雙城,整合愛丁堡創造新都心。19 世紀新時代具有最重要民族象徵地位的機構,包括蘇格蘭國家藝廊、蘇格蘭教會、蘇格蘭銀行總部、蘇格蘭皇家學院,通通都在這裡大興土木。儘管卡爾頓山丘上的 Pantheon 神廟黯然失敗,古典堂皇的「北方雅典」還是在河谷中央誕生了,誰說神廟城堡等皇城之心一定要雄據高丘讓眾星拱月?蘇格蘭首府就另闢蹊徑,讓三個高丘、兩邊城市,手牽著手向下護衛谷底的愛丁堡之心。
在南英格蘭旅遊,人人想去喬治亞城 Bath;在愛爾蘭旅遊,人人要去 Dublin 喬治亞城看精巧可愛的住宅大門;在蘇格蘭,大家來到愛丁堡,有幾個人想去王子街北邊的喬治亞新城呢?喬治亞新城在英國這麼多,可只有 Bath 和 Edinburgh New Town 有登錄世界遺產呢... 不過我們也來不及多看看新城區了,只有緣往內一層 Rose Street 吃頓晚餐,就要向蘇格蘭說再見了。
技術上來說,我們可在愛丁堡玩過四天呢!理論上應該是個玩透透的深度旅行,卻只有最後一天真的開始認識愛丁堡之美;若真有人問起我們什麼愛丁堡私房景點,我們也只能答出城堡、卡爾頓山、亞瑟王座、王子街、皇家哩這些旅遊書都說到爛了的一般景點。這趟多愁善感走不出來的情緒化旅行,直到最後一天我們才找回遺失的心,重新擁抱愛丁堡的陽光;最後一天儘管只能淺淺地玩個皮毛,猶未晚也,愛丁堡有趣之處仍然很多,絕大多數我們還無緣一見呢。沒有關係,留下點餘韻,來日方長,我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想去希臘雅典,卻一定會對北方雅典念念不忘。
蘇格蘭,還是要在愛丁堡畫上句點。這個洋溢古典知性的北方雅典、這個充滿自由身體與藝術的前衛舞台、這個地形豐富起伏的河谷山丘城,謝謝你給我們洗一場糾結憤怒的熱水澡、也謝謝你讓我們重新找到感動的能力。再會吧!愛丁堡;再會吧!蘇格蘭。不管你們將獨立還是繼續與英國一起打拼,祝福你們在新世紀繼續前進,再造蘇格蘭 21 世紀的文藝復興!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