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哥 Glasgow - 重返自由,找回靈感,學習看見
前幾天,高地團出發日來格拉斯哥接人時,市中心正在大張旗鼓拍攝布萊德彼特新片 World War Z《末日之戰》,還好五天過去小布已經率團離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 Glasgow 給我們靜養復甦,點燃生活的新火花,找回旅程中的被偷走的心。這時,一間豪華的好旅館是有療癒作用的,在這愛丁堡一房難求的旅遊旺季,格拉斯哥黃金地段四星級的 Premier Inn Glasgow City Centre 雙人房一晚居然 £40 有找!好旅館無微不致,身體舒服沒有物質煩惱,至少是好的開始。
夢寐以求的蘇格蘭之旅,對古雅浪漫的文化大城愛丁堡,在烏雲暴雨中失望;對左右逢源徜徉藝術的愛丁堡藝穗節,玩到創傷疲倦;對蒼茫寂寥天地悠悠的高地團,如行屍走肉般無感。那總可以來格拉斯哥吧,沒有期望當然就不會失望,有人會對工業大城格拉斯哥有期望嗎?
有,我們對蘇格蘭最大的期望就是格拉斯哥,這個歐洲極北的新藝術之城!我們自己就住在新藝術之都布魯塞爾旁邊,尿尿小童都還沒看過新藝術路線卻已經走滿五條;我們去巴黎也要看新藝術,去布拉格也要看新藝術,去巴塞隆納看其他人的 Modernisme 更甚於想看高地;我們去維也納甚至專程只為了看分離派 Secession,甚至旅遊地圖上鳥不生蛋的德國 Bad Nauheim 和 Darmstadt 也要專程前往看青年風格 Jugenstil。格拉斯哥,有世界馳名的麥金塔 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 與格拉斯哥藝術學院 Glasgow School of Art (GSA),當然是最北最具異國風情的新藝術之都囉?很多美術與建築書都強烈暗示這一點,我們也跟著滿心都是對格拉斯哥的美麗幻想。
好,一早醒來,先直衝首屈一指的新藝術建築 GSA,先穿越格拉斯哥市中心西方。這裡果然是蘇格蘭工業代表,當愛丁堡只有新城區這一半整齊的喬治亞新城時,格拉斯哥環道內幾乎所有建築都是 19 世紀末到 20 世紀初的格子狀都市更新。整齊得如此偏執,毫無例外,甚至完全不因應一點點地形變化,而要比優雅嘛… 又遠遠比不過愛丁堡喬治亞新城的優雅,這是格拉斯哥的都市強迫症,也沒什麼優雅的表面來軟化它,看了令我們莫名地鬱悶。格拉斯哥沒什麼古城好看,也就罷了,可是說好的新藝術之都呢?怎麼處處拿這種粗枝大葉的暴發戶建築款待我們?忍住小小失望,還是先看到 GSA 再說吧,留點耐心,記得當年我初到布魯塞爾時也覺得它醜死了,但到得新藝術荷塔之家,才開始慢慢發現布魯塞爾又髒又醜的表面下一連串美麗又驚奇的城市角落。
結果,到了夢寐以求的 GSA 建築,這鬱悶能得到紓解嗎?令人生氣地,並不能。飛了數百公里來找你,結果這個 GSA 其貌不揚,不只是它有一部分正在整修、也不只是這個暑假期間其各科系工作室相當冷清沒有人氣、甚至暑假讓整個街區周邊印刷模型美術社產業進入蕭條… 這些我們都可以不在意。重點是:這個新藝術建築本身相當令人失望,相較於新藝術在巴塞隆納的結構性解放、在布魯塞爾的高度工藝化、在布拉格與巴黎的柔情似水、在德奧青年風格的神祕綺麗,這個格拉斯哥新藝術的 GSA 沒有什麼顯著的特色,一片呆板沉默,了無生意。
它色調單調,一片紅色砂岩到底,沒有任何其他色彩設計;它裝飾稀少,牆面太乾淨只有門欄杆和窗欄杆有一丁點花樣;它的鐵件有機彎曲太輕微,簡直就只是一條直線稍微左轉右轉了兩下就交差,遠看甚至很難看出來;它的牆面粉刷有機造型太平淡,也是一樣令人看不太出來,只有一丁點不經意的小起伏,像是被蚊子釘了腫一下下而已;它的整體造型與天際,基本就是個長方形盒子,每個窗子也是規規矩矩的長方形窗,稍微做點點小修飾而已。天哪,這樣的新藝術,到底有什麼美好年代的情懷?到底展現了什麼中產階級紳士淑女的喜好?GSA 實在太內斂低調,不適合我們兩個已經鬱悶如行屍走肉的人來尋找火花與靈感。我們對格拉斯哥的期待就是 GSA,結果對 GSA 的失望也放大變成對格拉斯哥的失望。
希望,還是放在格拉斯哥人身上吧。經過中央火車站前,如旋風般的足球迷從月台竄向四面八方,一群群結實的壯男橫著走路,突然有種看《英雄本色》蘇格蘭漢子們摩拳擦掌準備狠狠 K 英格蘭佬一頓的洶湧架勢。在愛丁堡我也看過蘇格蘭裙男子們,不過以出席宴會出席表演的有品味中產階級居多,倒是來了格拉斯哥才看到生猛有力接近土地的蘇格蘭裙子男,的確有種獨特的魅力。看他們趴趴走,令人不禁想要找一隊跟過去,看看會不會到什麼足球酒吧一起嘶吼加油,我們現在正需要這種激越的心戰喊話呀!
誰知越走越熱鬧,就走上了格拉斯哥核心購物區,購物大街 Buchanan Street 光是從山坡上望下去,這一眼恐怕就有幾百人在畫面中。我們在這裡卻步了,很矛盾,又覺得想跟著足球迷們瘋一下解放一下,但到了商業區這種極熱鬧的地方,卻又覺得擁擠空間中很有壓迫感,無法承受這巨大浪潮。也許,我們想要的不是單純的熱鬧,不是單純的人聲鼎沸,而是想要一種激情,這種激情在少數十幾個足球阿哥們身上就看得到,他們我行我素地健壯又飽滿,想笑就大笑想哭就大哭;相反地,在多達數百人的購物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購物客們更像是鮮少與人交談甚至漫無目的一具具殭屍,比失緒的我倆也好不到哪裡去。
好不容易從購物街人群中鑽出,趕緊呼吸兩口新鮮空氣,怎麼我們的格拉斯哥第一天,處處都這麼粗枝大葉呢?一路到底格子狀無變化的都市街廓、單調呆板的新藝術 GSA、吵雜擁擠的購物大街、甚至室內購物廊也粗率地缺乏修飾,只有率真奔放的足球阿哥們還看得見點直接的喜悅與激情… 已經是蘇格蘭的第三站了,第一站愛丁堡悲喜交織,第二站高地龜息無感,第三站格拉斯哥又如此挫折失望。
驀地裡,眼前這一景抓住了我的目光:馬上將軍雕像,雄糾糾氣昂昂,卻戴著一頂歪歪的橘色帽子。終於看到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東西,格拉斯哥身為蘇格蘭第一工商大城,總是要有些另類多元的文化呀!這個雕像後面就是現代美術館 Gallery of Modern Art,也是個古典山牆建築,但山牆內卻是充滿童趣的壁畫。我們平常並不常逛現代美術館,多多少少是因為不喜歡現代美術「眼高手低」,手上做一點點功夫就掰一大堆天花亂墜的理論;不過這間並不同,這間說得很少,做得很多,除了展覽之外處處鏡子、吊燈、樓梯扶手、轉角,到處都有令人駐足多看一眼會心一笑的巧思,也還有很多給小朋友馳騁想像力的益智美術遊戲。現代美術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無拘無束,從小朋友的遊戲中也可以看出許多趣味,才不用天花亂墜地掉書袋嚇人。看來,格拉斯哥還是有其自由奔放的創造心靈,只是等待我們多試試看多碰撞。換個角度,表面呆板的東西,其實也可以很不平凡;保持耐心,在醜陋吵雜的城市裡仔細聆聽,遲早看得見那火花。
有點欲振乏力的心,不想再與喧囂的城市街道攪和,第二天要帶點距離,靜靜地、緩慢地欣賞這城市。來早起吧!清晨五點半,孤僻一下,兩個人手牽手上空曠大街,看看素淨的格子狀街區面貌,才看見大塊中的小精緻。格拉斯哥還是有許多隱微的新藝術痕跡,在下午車水馬龍左顧右盼下無暇顧及,在破曉無人大街上才能看見它以強壯展現細緻的另類手法;這儘管是中產階級追求細緻華麗品味的 Art Nouveau 浪潮,卻同時神似歐洲其他地方晚了二十年的 Art Deco 之雄健張力。看來,面對格拉斯哥「新藝術」的概念時,我們該暫時把所學的規範性知識放下,從眼見的建築本身和城市面貌本身,去欣賞它的邏輯與它自身的美感,再來想想它和「新藝術」這頂大帽子有什麼關係。
假日的六點鐘大家當然都在睡覺,沒想到八點鐘回到市中心 George Square,居然成千上萬的市民起了個大早,今天有馬拉松!一具具結實的身體與躍躍欲試的興奮面孔,又炒起我們的歡愉心情,就到處逛逛跟人交換笑容加油打氣,順便跟他們隨便練練熱身操,這有別於逛街的城市熱鬧,這是跑者有信念有朝氣的活力,非常適合作為起床後迎向新一天前的熱身。
熱完身,隨著一聲槍響送走了跑者們,George Square 暫時歸於平靜。下一站要去哪兒?沒什麼頭緒,既然廣場邊有導覽巴士,就順道搭上去再說,格拉斯哥的 Sightseeing Bus 不但一張票可以兩天內無限乘坐,還比倫敦或其他城市我們見過的所有觀光巴士都便宜好多!當然就搭吧!放縱一下,儘管我們向來很排斥觀光巴士,也沒關係,凡事總有第一次,就來個高空中的城市盲遊,看巴士帶到哪就去哪兒,反正不怕迷路嘛… 。這一行約略繞過了 Merchant City、大學山丘、港邊新開發 Financial District… 經過一遍記不清楚,下車買個三明治回來再搭第二遍、第三遍,反正巴士上也沒小貓兩三隻,還常常讓我們兩個包車。老實說也沒在認真聽什麼知性導覽,偶爾有一搭沒一搭地記得幾個關鍵字而已,只覺得坐在敞棚的巴士上層吹著微風、向上看天際豔陽、向下看匆忙行人,多麼愜意?這一整天,我們除了「拉車」之外竟然幾乎沒玩什麼,就隨便把整個城市瀏覽一下,只是搭車吹風,慢慢為低潮已久的我們染回一個無拘無束的好心情。
雙層觀光巴士,就是有這種「不做什麼」的魔幻魅力,解放了我們禁錮多日的敏銳感覺。最後一天,格拉斯哥的精華才要漸漸浮現!再搭一回巴士,這回在最超出我們想像的河畔金融區 Financial District 下車吧。如果格拉斯哥有什麼新銳的、另類的、前衛的旗艦級計畫,無疑地會集中在這裡。我們兩人,一個文創業的看中河畔的 BBC Scotland 與科學園區,一個建築業的看中 Zaha Hadid 扭曲怪作 Riverside Museum of Transport。這塊河畔新生地,表面是張狂跳 tone 張牙舞爪的造型,內裡是蘇格蘭雄據北方與南方政經科研多方抗衡的軟實力基地。真難想像,這個 Clyde 河畔沙洲,在千年的 Glasgow 歷史上都沒有認真開發過,一開發就是全新的 21 世紀未來城!
下一站隨機下車,在恍若郊區一般充滿綠蔭的小山坡上,這是號稱「西端」的大學城區,格拉斯哥的 Westend 與倫敦的 Westend 非常不同,當倫敦西區已經被觀光客、連鎖店和商業音樂劇給吞噬時,格拉斯哥的西區還是個具有波希米亞風的小型文化商業區,當然這年頭波希米亞其實不外是兩極混合的波波族,甚至不可避諱地充滿大學生帶著資本商品讀左派的文青風。
別管這麼多,放鬆享受,這就是暑假的大學城,沒有中午擠滿街打食的學生大軍,只有零星坐在路旁咖啡廳約會看書喝兩杯的年輕人,讓陽光透過玻璃斜斜灑下,白色調窗明几淨、一束小花、波波族風味的陶土餐具原木餐桌,窗外豔陽下的鮮紅麵包車、暖黃宿舍群。如果要暑假留校補考才能享有這樣閑適又精緻的大學城午后,那我也想補考了 XD
漸漸抓回欣賞生活小事物美好的靈感,漸漸抓回觀光客的韻律,那在西區絕不能錯過的就是 Kelvingrove Art Gallery and Museum,全英僅次於大英博物館的第二大博物館,正好匹配格拉斯哥這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帝國第二都。在倫敦,要考古去大英要古生物去自然史、要繪畫去國家藝廊要工藝織品去 V&A、要飛機大砲則要去帝國戰爭博物館… 在格拉斯哥這一切都由 Kelvingrove 全包了!其中我們最喜歡的是恐龍與猛馬象這些巨大古生物,雖然我們不是第三類組出身也不是什麼古生物迷,但就喜歡在維多利亞式華麗大廳裡看一群龐然大物趴趴走,幻想自己在教室或辦公室也能突然變大來暴走一下。
我們心理那個「新藝術之都格拉斯哥」的美麗幻想,經過兩三天很快就拋諸腦後,格拉斯哥儘管不像愛丁堡歷史文化深厚,而稍嫌粗枝大葉,但它有趣味的現代美術、有活力充沛的裙子足球迷、有大膽的港邊未來城、有徜徉微風的觀光巴士、有波希米亞的大學城午后…。學會放下包袱從平凡日常中找到隨機的火花,懂得敞開心胸享受這些工業大城的年輕魅力,才會赫然發現「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 我們意外地在 Kelvingrove 找到了朝思暮想的新藝術!一整間大展廳,都是新藝術時期格拉斯哥的海報、家具、器皿等等作品,這裡可比街上的新藝術建築豐富多了!從多彩到單色與雙色、從閃亮到質樸、從強烈起伏到低調內斂、從百轉千迴的曲線到精巧靈活的格子組合,通通都有,還遠遠不只 Mackintosh 先生一個個人英雄,格拉斯哥可有一整代面對巴黎也能趾高氣昂的北國新藝術青年,就像維也納一群東方分離派份子一樣才氣縱橫又帶著危險挑釁。
在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我們從新藝術建築 GSA 開始對格拉斯哥失望,那就回到新藝術建築為格拉斯哥之旅畫上句點。市中心不需要多做功課、最容易去的兩個新藝術景點就是 Willow Tearoom 茶館與 Lighthouse 建築博物館。要說這兩間比第一天去過又失望到底的 GSA 漂亮很多嗎?其實也沒有,他們一樣很低調,他們的新藝術仍然很簡樸,造型雖然很有個性但很簡單,一點百轉千迴也沒有,感覺沒有很強大的設計才能與想像力,而只是一個極端的設計實驗,就畫畫方格子迷宮,這邊加條線那邊擦條線,慢慢玩出了個看起來很有強烈風格的結果,好,就來定案吧 XD
這樣子做設計其實我也會呀!但也許就是這個主動的風格選擇,塑造了格拉斯哥新藝術的樸實個性。看看 Willow Tearoom 的招牌、椅子、燈飾,這些東西無關細緻高超的設計技巧,我也都設計得出來,它們率直的造型比巴黎布拉格布魯塞爾的百轉千迴新藝術簡單太多了;但話說回來,巴黎布拉格布魯塞爾都不會選擇這個簡單的造型,不願任自己停留在這個簡單的風格就呈現出來,而格拉斯哥就願意,這裡的新藝術設計師左試右試找到了一點點形式的萌芽,就大膽放它出來生長,有點粗糙、有點耿直,但就大膽表達出來,這就是我。
格拉斯哥儘管新藝術風貌可以多樣豐富,但若把它放在整個歐洲這麼多城市地域的新藝術景觀中看,格拉斯哥提供了什麼特色呢?它為從石頭中長出有機生命的新藝術提供了什麼新視野呢?我們漸漸明白了,也許「低調內斂」還想玩些「質樸率真」的趣味小變化,就是格拉斯哥的新藝術特色,而且忠實反應格拉斯哥土生土長的城市性格。格拉斯哥的美感,從來不是千年文化大都巴黎與布拉格那種柔情似水之美,不是幾百年來一直富裕有品味的布魯塞爾中產階級身段優雅之美,也不是維也納帝國末日走入精神世界馳騁幻想的瑰麗奇情之美;別說跟這些首都級大都會比拼,連在愛丁堡這知書達禮有教養的大家閨秀面前,格拉斯哥都只是個努力工作掙得財富卻仍缺乏品味的工人男孩。
工人男孩粗枝大葉、笨手笨腳,連跳舞都會踩到女生的腳,但他也有一顆赤子之心,也想努力學習表達;不可能搖身一變成為駕輕就熟的上流社會翩翩公子,卻能在許多不經意的地方看見他的點滴努力。由小見大,從一個個質樸的細心小動作,就能看見工人男孩的豐沛情感。也許,這就是格拉斯哥新藝術的內斂低調,也是格拉斯哥的璞玉之美,它不像愛丁堡有那樣深厚的文化底蘊,不像愛丁堡有許多精緻悠遠的古蹟與故事,甚至不像愛丁堡到今天還可以吸引全球一大堆藝術家齊聚一堂。
要懂得欣賞格拉斯哥,並不容易,人人都愛性感的愛丁堡與蘇格蘭高地,我們兩人也好想愛卻失去了愛的能力;在格拉斯哥這個邊緣谷底,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終於從醜陋粗率的外表下,重拾靈感、重拾熱情、學習穿透表象看見美好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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